惊天大阴谋

如果说新闻是社会的镜子，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电影是生活的镜子。科恩兄弟在评论《冰血暴》时曾说：“电影的魅力从片头——由真实事件改编就开始了”；弗拉哈迪曾在解释纪录片这一名词时说，纪录片是对现实的创造性处理，然而这一句话放到电影这一领域也同样适用。当我们在谈论电影的时候，我们不仅仅是在谈论一件娱乐性的商品，或者是纯粹的艺术，它是我们对生活的感悟。虽然电影史教导我们，电影诞生之初，就是商品，但是这绝对不仅仅是电影的唯一功能。画家要卖画，小说家也要也要出书，这不代表绘画的文学就仅仅是商品。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即使电影孕育于资本又如何，不代表它不能称为当代艺术的朱元璋（例子不太恰当）。

回到电影《惊天大阴谋》。如果将它称作纪录片，也许未尝不可。他用搬演的手法重现了“水门事件”，其对现实的创造性的处理，让影片的真实感见于戏剧性。通过纪录片的分析法，或许我们能从这部电影中发现有趣的部分。首先是其选题，毫无疑问，“水门事件”，但问题在于角度。大多数关于水门事件的书，电影或者纪录片，大多立足于水门事件的结果，这是人类意志昭雪的一刻，这时自由意志胜利的时刻，很显然，将其作为旅程的终点以及戏剧性的高潮是明智的。然而，在开篇沉闷的三十分钟过后，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说，该片是对记者调查过程的全景式展示，不如说是对自由压抑的逐渐释放。很显然，就如同大多数政治类影片的故事走向，电影以案件进展为线索，然而矛盾在于整个社会的困惑，在于对事件的模糊。我们似乎永远只能在真相的边界游走。影片所展现的不是以往困难却明晰的案件走向，而是永远无法触摸到核心的困惑，是没有规律的拼图。影片所展现的不是记者对于事件真相的迷惑，而是整体社会对于真相的模糊，这是一种集体的状态，沉闷压抑。

所以，影片的高潮并不是结尾水门事件真相的蒙太奇，而是报社主编“stand to our boys”时的坚持，是“deep throat”道出情报的那一刻。那一刻不是最终的胜利，而是被压抑自由的释放，那一刻，才是影片真正的高潮。

如果极权和腐败终将侵蚀人类社会，那么至少我们有新闻守住最后一片净土；如果集体无意识和人性的弱点终将把我们拖下地狱，那么至少有电影成为我们往昔生活的回忆。So hlep me god.

尼克松政府与媒体结怨已久，从这一点来说，有些像当今的特朗普。在左翼自由主义占据媒体主流的美国，一个与麦卡锡主义有着暧昧关系的极端保守主义政客，自然处处受到冷嘲热讽。

1971年，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等媒体相继爆出五角大楼文件，显示美国政府有意隐瞒越南战争真相，更让尼克松与媒体界的关系雪上加霜。

不过，即便媒体界对尼克松反感至极，仍然想象不到，1972年六月潜入水门大厦的五个窃贼与总统有何关联。

华盛顿邮报的两位三流记者，鲍勒·伍德沃德：毕业于哈佛大学一心想要在媒体界出人头地但写作能力糟糕，卡尔·伯恩斯坦：行事懒散，濒临被公司开除。他们事发时正好在岗，而大部分知名记者正在休假。两位年轻人接受了主编的任务，开始调查五名窃贼。他们很快从警方得知，窃贼身上搜出了连号的百元钞票以及白宫人员的联系方式。顺藤摸瓜，多方求证，并在线人“深喉”的提示下，及时调整调查方向，一点点接近真相，终于撕开一个巨大口子，将目标指向白宫，引发全民关注。随后他们顶着政治压力，面对人身威胁，抛出一篇篇重磅炸弹一般的调查，终于成为推动尼克松辞职的重要力量。

以上是为水门事件。

1976年，尼克松辞职的两年后，导演艾伦·帕库拉推出了以两位记者调查故事为主要内容的电影《总统班底》，获得了八项奥斯卡提名，将四个奖项收入囊中。

如何讲述一件人尽皆知的事件？导演艾伦·帕库拉和编剧威廉姆·高德曼无疑给出了最佳答案：即便是最为人熟知的事件，也有别人无法触及到的细节，舍弃那些宏大的事件架构，专注于这些细节即可。在影片里，这些细节就是：优秀的记者如何写就一篇篇让人信服的调查性报道。

从Twitter诞生算起，自媒体兴起不过十年，但我们仿佛已经是它的原住民了。这个时代，信息碎片漫天飞舞，到处充斥着不详实、无处证实的消息，谣言传遍世界没有成本，辟谣却无人问津。在这个时代，人人都盯紧手机屏幕，害怕遗漏一则热点新闻就会被人群抛弃，然而几天后，那些震撼心灵的消息就如过眼云烟，很快渺无踪影。情绪化的表述充斥着每一个网页，每一个APP。逻辑丧失了，吊诡的是，感染力也在丧失。

想知道以前的媒体人是怎么做新闻的？在姑且不论政治环境的情况下，可以看看《总统班底》。

有多少新闻人还记得“确认一则消息需要三个独立信源”的原则？新闻调查从来就不容易，保持熟络的人际关系，以备不时之需；抓住一切细节接近真相：钞票冠字号、图书馆借阅记录、旅客行程单、银行流水账单......反复锤炼自己的问话水平，以便问到想要的答案并且收获意外之喜。那些兴起大风大浪的新闻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方向聚焦要明确，措辞需要反复斟酌，模糊表述要删除，哪些表述可能给自己带来不必要麻烦需要反复考量。

一切专业主义的东西，在外行人看来必是枯燥的。这部影片同样引发了类似讨论，豆瓣上不少观众都表示电影颇为乏味，这也是它的评分低于同类型的《华盛顿邮报》和《聚焦》的原因。一件精美的物件必是耐心打磨出来的，期间定要忍受枯燥和乏味。《总统班底》展示了这种打磨过程，而不是把焦点聚集在电影人物的心理历程和人生经历之上，在塑造人物的时候，鲜少滥情，克制得就像1972年那一篇篇报道。

电影结尾，重磅新闻即将发稿的时候，两位主角跟主编本·巴格迪坎站在昏暗的办公室里讨论整件事。本漫不经心却又无比严肃地说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关系到宪法第一修正案，关系到新闻自由，也许还关系到这个国家的未来和荣辱兴衰。这句话也许值得每个新闻人肃然起敬。

首先，这是一部关于真相的电影。1972年6月17日，以美国共和党「总统竞选连任委员会」首席安全顾问詹姆斯·麦科德为首的五人，在夜色中闯入了位于华盛顿水门大厦的民主党全国委员会办公室，在安装窃听器并偷拍相关文件时被捕，「水门事件」爆发。事件发生后，《华盛顿邮报》的两位记者鲍勃·伍德沃德和卡尔·伯恩斯坦对整个事件进行了一系列跟踪报道，正是他们报道的内幕消息揭露了白宫与这起事件之间的联系，最终促使了尼克松的辞职。本片的另一个中文译名「惊天大阴谋」比较俗套易懂，但「总统班底」指的是当时参与此事的总统幕僚，相对更加贴切一些。

《总统班底》是根据上述两位记者撰写的小说改编的。影片中饰演记者之一伍德沃德的老牌影星罗伯特·雷德福在1974年以45万美元的价格买下了这部小说的电影改编权。应当说，雷德福敏锐的「嗅觉」让他做了一笔名利双收的好买卖。影片预算仅仅150万美元，但却收获了7060万美元的票房以及众多奖项和提名。最值得一提的是，影片在2010年被收录进了「美国国家电影目录」，这是美国有史以来最优秀电影的集合，只有极具「文化、历史或美学意义」的电影才有资格入选。

同样出色的「嗅觉」也可以用在当年的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身上，因此这也是一部关于如何取得真相的电影。事实上，小说和改编后的电影在风格上还是有一定区别的。原书更偏向于犯罪侦破或者政治侦破作品，有许多悬念和惊悚的成分。但电影就不同的，它只覆盖了整个事件的前七个月，同时将视角重点放在了两位记者如何通过毅力和勇气一步步揭开真相的过程上。可以说，它更像是一部纪录片或传记片。

两个普普通通的记者，想要揭破白宫不可告人的秘密，对抗美国最具权势的人物，差不多相当于「大卫挑战歌利亚」。对于他们的成功，从影片着重渲染的情节来看，首先要归功于两人锲而不舍的新闻报道精神。据说当年他们在做调查时每天要工作十二到十八个小时，连续采访了四十天，先后采访了一千多人。反映到影片中，他们确实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比如报社内部的阻碍、受访者的不配合、事件线索的纷乱复杂等等。片中有两个相似的镜头令人印象极为深刻，一次是影片中段尼克松赢得大选当日，另一次是影片近末尼克松宣誓就职，近景是占据了一半屏幕的电视直播，远景处则是正在办公室努力奋战的记者。开心的人群以及志得意满的总统仿佛是在嘲笑这两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当然，「水门事件」得以真相大白并不完全依靠两位记者的努力。其中，美国媒体的新闻自由权是先决条件。从影片中可以看到，虽然诸如政治、商业等形形色色的因素会制约记者的取材和报道，但在法律层面他们是畅通无阻的，就算受访者出于种种缘故对事情真相有所隐瞒或者篡改，但绝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接受访问的，其原因就是新闻自由是受到法律保护的。

而另一方面，美国政界的两党斗争以及尼克松在处理这一事件时所犯的错误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接下去讲的可能是与电影本身无关的几句题外话，有兴趣的可以继续看下去。当年的「水门事件」中有两个谜团，一是闯入水门大厦是谁下的命令，二是为什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三流盗窃案件最终会升级为美国历史上空前的宪政危机，并导致尼克松的辞职呢？

随着相关档案材料的解密，第一个谜团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尼克松本人并没有直接下令或者策划此事。而第二个谜团则涉及到了尼克松的个人利益和野心。众所周知，美国的政体是三权分立，但这三种权力在美国历史上始终处于一种交替主导的周期性动态变化之中，某些阶段是国会占据主导地位，某些阶段则是总统成为权力中心，甚至在外交和军事领域出现了独断专行的帝王般的总统，威胁着美国的三权制衡，尼克松政府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与美国史上其他腐败或失职的总统不同，没有哪一届政府像尼克松及其支持者所做的那样威胁到了宪法，乃至毁灭民主自身。

而这与尼克松本人的性格特征是分不开的。尼克松出身寒微，两个兄弟早丧，使得他本能地缺乏安全感，也造就了他既富有同情心、多愁善感、宽宏大量，又工于心计、狡猾易怒、心胸狭窄的多重性格。早年多次的竞选失利强化了他性格中不好的一面，偏执多疑、不择手段、倾向于把政敌视作生死之敌，在政治上寻求对自己感情弱点的补偿。因此，虽然「水门事件」不是他直接下令，但也是由于他敢于藐视法律，下令广泛从事各种非法政治破坏和搜集情报活动而诱发的。

其实，因为此案既没有人员伤亡，也无财产损失，只要案犯认罪，并一口咬定与白宫无关，按照美国审判的常例，他们只会受到罚款和缓刑的判决。然而，正是源于尼克松性格中固有的不安全感、工于心计和善于操控政治，他和他所谓的「总统班底」迅速开展了掩盖事实真相的活动，一再运用权力阻挠调查、屡次对美国公民撒谎，并且犯下了许多不该有的错误，才导致了最后的结局。恰如尼克松晚年所言：「水门事件中让我后悔的事太多了。首先是我在一开始处理这个该死的事的方式。我跟它毫不相干，不该大动干戈。我应该直接面对美国人民，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向他们保证所有有关人员都会付出代价。」

回到当年的新闻报道，《华盛顿邮报》因为揭发「水门事件」而获得了普利策新闻奖，奠定了在美国新闻界的地位，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也一战成名。多方因素促成了这个「美国新闻界渲染的十大媒体神话」之一的事件，而受到两位记者追求正义和真相的感染，美国新闻学和传播学专业的学生大幅增长，新闻媒体人维护正义、挖掘事实的力量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也许记者和报社的初衷可能是为了扬名立万、吸引眼球，但这篇报道本身的伟大亦是毋容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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