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

今天是成濑巳喜男导演的生日，成濑是我喜欢的导演，几年来陆续看过他的几部作品，如《女人步上楼梯时》《饭》《浮云》《山之音》《流浪记》等几部，这其中，最喜欢的还是《浮云》，还特地买影碟收藏，另外特地买碟收藏的是塔可夫斯基的《伊万的童年》，后者的观影震撼有如开人眼目，光影之间浓浓的诗意，使得这不是一位颇具天赋的诗人的灵魂外现又当是什么呢？这种超脱自然离凡夫俗子略显高远，唯有仰望。而成濑是不同的，你很难觉得他是那种天赋异禀，但是他关心人、他能够一直专注于饮食男女这人间最稀松平常却又最难把握，且一生专注于此的探索，看他的照片，都是平静如斯，你感觉到他没有停止思考，这一题材他认为值得以毕生精力去深研之，且挖掘不尽，如一座意蕴万千的藏宝深山，其实这何尝不是人生。很多人浮皮潦草过完这一生，不懂爱人，浑噩来与去，而成濑导演的目光，常常严肃的令人感佩。 以自己的理解水平，对于成濑的作品，惊艳的也只有《浮云》，原著好，作者林芙美子从自己的苦难人生取材，一茶一饭、一悲一喜，伤口上的盐，平凡里的乐，毫不怕给你看，赤裸裸程度真令人目瞪口呆，但是因为里面有真人生，与成濑一拍即合，成濑导演很是拍了几部她的作品。有了好的剧本，且不说摄影等专业如我等俗众不懂，导演、演员都是好的不得了，让初级的观众，看过后那种说不清的人生滋味满溢于胸，可以记不住事无巨细的故事，普通观众没有此义务，但是几年后其实很多场景还是如在目前，在看过的诸多电影里是极罕见的，那种感觉是深深刻入生命，难怪此片会成为日本电影百大前茅。 成濑如菊，绝没有扑鼻清香，如小津，追求余味，成濑连这都不刻意，这里的人生没有毕恭毕敬，没有人生的美好无缺，没有做戏与天使，相反，每个人都有残缺，演员没有什么美好形象需要打造，只需要演出人生的卑微处，只要还原生活没有大喜大悲，但骨子里都是被命运拨弄，逃不过轮回残酷，是有多残忍。小津极力留下一个理想化现实，后期每每被批，其味道也在于一种气质，能够打动人，且善莫大焉。而成濑，就是赤裸裸不疾不徐给你看，千帆阅尽，甚至稍历人世，自会去忆去思，那人生的百转千回处。 《 浮云》里的两位演员也是爱极。森雅之，一直觉得被低估，他也是可以自由改换灵魂进入角色躯体的人，因搭档黑泽明而有名气的三船敏郎，演技没有森雅之内敛，略显浮夸，但是时物弄人，人被世人承认往往有时代因素，所以不成功不要怨自己，唯有时代尚感应不到，或是时代还没有到来，例子颇多，梵高是大证，死前苦极，死后居冠。森雅之的诸多角色不去说它，《罗生门》里懦弱外强中干的丈夫，《饭》里的中产丈夫，甚至《杨贵妃》里唐明皇那种高贵下的软弱，《白痴》里那空洞的大眼睛，无一不是灵魂附身，似乎是这个人一定要他替自己发声，告诉世人有这样一段故事，当时倒也平常，可歌可泣也好，平庸无奇也罢，都是一段真实的过往，希望唤起你，在银幕上一代代与人相遇。 《浮云》里的富冈，样子中年，但犹有魅力，起码足够打动一个初入职场小女生，在摆脱一切现实关系的印度支那，这位年轻女子为他倾倒而相恋，就像《倾城之恋》成就白流苏和范柳原，都是极特别情况，一种完美状态下，自然而然发生，似无可指摘，但是回到真实人生，又有几多存活几率，太过脆弱，范柳原好在是金龟婿，而富冈却有妻室，回到战后满目疮痍的日本，妻子的付出富冈不会不懂，要他割舍没有理由，但对雪子来说，要她对世外桃源爱情最佳发生地的爱情全然割舍，又是满腹期待，初入情场的雪子无法接受。她对富冈是真的，她愿意等他。富冈，性格中的优柔寡断渐渐明显，此戏便在一次次往复中，把人生的惊心动魄淡淡道来。 富冈当然不是坏人，他只是很软弱，莫如说正是一个好人，才迟迟不肯得罪任一方，如此拉锯纠缠，最苦的当然是他自己，当他渐渐放弃自己甚至变得放浪形骸，那是对恐惧的一点抵御莫若说。残酷的现实，人生本来没有情爱位置，要务是生存，是每天能吃上饭，可他却还有心力要交瘁。森雅之所演出一个中年好人的从美好到猥琐的转变，是多么刺激人，回想时，想这何尝不是平凡人有的一面，当然不是普遍，但这何尝不是最真实的人性，人生有美好，有的，有完美吗？没有。人生真相不过是这样苟延残喘，这样活下去，不管怎么卑微也要活下去。在看过的几部成濑大作中，《浮云》当属戏剧性最强，这与作者剧本的高超难以区分，极易打动人，可以说如一般稍有点水平的观众都会被电到。但是，其实成濑的更多其他作品，娓娓讲述平凡人生当中的各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不细看或是对人生体会不深是感知不到的，也许，再过若干年，再看，自己会有更多感悟。毕竟。所谓功力，定要在平凡里见，如白石老人晚年画虾，或是小物，说好画谁都可以画上两笔，说难画凡人看不出其间十万八千里乃在轻松挥洒间，唯有百经人生苦难而有心得的老人才可以把自己的人生倾覆纸面。成濑亦如此。可惜他只活了63岁，所可以猜想是对人对电影用情至深，情深不寿，往往如此。 高峰秀子在浮云里是绝对不同的，童星出身的她，能够转型成功，何其不易，固有天赋在，但是与一众名导特别是成濑的合作，肯定是大有帮助的。高峰秀子的自传好看极了，全是一个真性情人大白话，没做作没掩饰，绝不表演，卸掉所有妆面，也对，台上演够了，不就图台下个真，个诚么？她与丈夫松山善三没有子女，晚年，高峰秀子东西一样样送人，人老戒之在得，她看得明白，什么都不把持，后来慢慢家里就剩两人用碗筷，东西极少，这是何等明白。有多少大明星年轻时被名气荣誉冲昏头，后来人生急转直下晚景凄凉，而高峰和松山平静过两人日子，以一个大明星下嫁小编剧当时肯定也是令人大跌眼镜，如此清醒，又有几个大明星做得到。高峰秀子做到了。 《浮云》里的她，不再是甜美少女，只是一个爱情里，慢慢从傻白甜，变成为了爱情渐渐可以不要脸面，人生里残酷至极，真实至极的一个女人。那是战后的日本，缺衣少食，满目废墟，导演要表现人生，这自是极好题材，而又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做人生的战场，体现当人为了生存可以卑微到什么程度，但是就在一个卑微的生命身上，在一个曾经甜美，而今老道实际的女人身上，仍有对爱情的一丝渴求，即使付出生命，又有何所谓！成濑懂女人、惜女人、敬女人。女人不引他为知音又作何想！对不完美的人生里，对人生苍凉处的用心打磨，需要多少勇气与担当，天下多少女人无人代言无人发声郁郁离去，多少声音在风中飘，而飘不进人的耳朵？而成濑，值得我们用心回馈他以目光，因为那里有我们，卑微的女人，千百年来在男权社会下夹缝里生存承受种种本不该承受目光的女人。 纪念成濑导演诞辰111周年简记。

“花的生命短暂而痛苦”。当片尾导演打出这一句话，我的心骤然紧缩，眼泪奔涌出来，脑中只有“徒劳”。即使在前一秒我还想着森雅之的表演远不及高峰秀子来的饱满动人。

这是我看的第二部成濑巳喜男的作品，第一部是《女人步上楼梯时》，那可以说是我近期看的最中意的一部，镜头与节奏如同高峰秀子的回眸一般，优雅 带着浅浅的无奈与忧伤。看电影前我得知这部作品是改编自林芙美子的同名小说。我并未看过林芙美子的《浮云》，不过高二时曾把《晚菊》拿作枕边读物，每晚读完一篇短小精悍的“私小说”，带着几分愁绪入睡。“私小说”是日本二战后的一种文学形式，作者往往以第一人称叙述，也大多讲述、融入自己的亲身经历。而林芙美子的小说所带给我的感觉，宛若惨败的樱花，也如绽开的腐肉。她讲述苦难之深刻，犹如川端康成笔下的悲哀与虚无，但是一种平静的直面现实的揭露。这种苦难总不让人绝望，勇敢的面对才拥有重建的希望。正是由于之前的印象，于是我对电影的期望更添一码。

但老实说，电影并没有达到我的预期，我也本想打上四颗星草草了事了。成濑巳喜男似乎要拍一部关于雪子的史诗，讲述雪子然后在时隐时现的希望中选择了毁灭。在看电影时，我一直气愤于富岗如浮云一般的性格，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渣”。但置于电影的语境下，富岗没有必要为他的性格致歉，他真的爱雪子吗？恐怕不是，影片对二人在越南的回忆极少，一开始富岗难以在妻子与雪子间抉择，找到雪子的住处居然说出“虽然不能在一起，但以后我经常来玩，就当作我们的情分未断”；之后与节子私通后又避雪子不见；妻子死后又找上雪子，想要一起生活。由这些可以看出，雪子不过是富岗生命里的一朵浮云，随风吹着忽远忽近罢了。雪子死后，他的哭泣和节子被杀后他的愧怍，都不过是看到美好事物被毁灭而产生的悲哀罢了。他或许仍会过着如浮云一样的生活，又会有别的女人如浮云一般被风吹近。

看《女人步上楼梯时》，我被成濑巳喜男对女性心理的把握和刻画所折服，这是我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时所没有的，正如二人的镜头语言，小津是固定的是平平静静地呈现，而成濑则是运动的是递进着生动地刻画。成濑的这两部电影的风格让我想到费里尼的《大路》和《卡比利亚之夜》，其中《卡比利亚》也是讲述一个女性的苦难，然而卡比利亚的爽朗洒脱与雪子的隐忍不同，前者遭受的痛苦源于社会的不公、男人的诓骗，而后者则是由于内心的挣扎与绝望且富有毁灭性的人格。卡比利亚最后走入马戏团里，噙着的泪水无声地落下，她又重新鼓起勇气面对生活；雪子在几番挣扎后还是回到富岗的身边，她的心已经死了，即使她对富岗说“我不要死，我还没有绝望”，可是她和观众一样清楚，她的生活已经没有了指望。雪子的发病是偶然也是宿命，最终她在富岗身边死去了。

成濑巳喜男把一个女人的毁灭的全过程拍给我们看，影片传达出的绝望融化在配乐里，出现在高峰秀子每一次皱起的眉间。然而或许太在意悲剧的呈现，影片不及《女人步上楼梯时》来的克制和从容；在痛苦的呈现上也没有林芙美子的文字来的刻骨，对越南回忆的缺失也造成我对雪子的情感缺乏认同感。但成濑在影片结尾打上的寥寥几字让我难以自禁。

像是一下子回到自己对物哀深有感悟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无可避免的悲哀。雪子的毁灭也是无可避免的，源自她的性格，源自她所爱的人。富岗没有改变过，从越南回国再去森林工作，从家到小屋再到家，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他更替着。而雪子的一往情深则与之矛盾，每次都在挣扎后无奈，一有希望又急忙回到富岗身边。她偷出二十万也不过是为了离开伊原，和富岗私奔，她是个浪漫主义的女人，即使所做皆为徒劳。

成濑巳喜男镜头下的女人是独立的，至少是努力着想要去争取自己的幸福的，然而她们又总那么隐忍克制，以至于时常陷入绝望，只不过有的选择一如往日，有的选择自我毁灭。一切努力，一切挣扎，在最后又都像浮云一样，随风飘逝，这或许是片名的一层解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