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手

王家卫的《手》。他一如既往的昏黄而潮湿的风格。那样的街灯。那样的雨夜。那样的沉默。我曾经在梦中见到过相似的画面。

影片的背景里有模糊而温糯的沪语。一个少年因为一双手而感受到的情欲。在此后的岁月里遥不可及却又不可挣脱的爱慕。终结在同一双手中。

张震带来太多惊喜。已不再是《春光乍泄》中那个生涩的影像。他紧抿的嘴唇和深邃的眼眸。令人相信即使没有了梁朝伟。王家卫依旧拍得出另一部《花样年华》。相比之下。巩俐便失色不少。同样是旗袍。如何比得过淡定从容却又风情万种的张曼玉。

索德伯格的《平衡》与安东尼奥尼的《危险临界》都是描述婚姻中人心的不安定。

前者通过主角对心理医生的口述。描绘自己梦境中时常出现的面容模糊的美貌女子。他为她魂牵不已。最后方知梦中女子正是每日陪伴左右的妻子。

后者是夫妻间无休止的口角。徒劳的维系和努力。男人陌生的邂逅与激情。两个女人在阳光海滩赤裸着身体享受海风。彼此相遇对望。两段影像都没有太多的情节。也未有冗长晦涩的画面。

当西方解放思潮大行其道的时候。东方尚滞留在意识初期。而当此刻婚外情题材的影视作品大张旗鼓的时候。西方的影片里已然回归到探讨婚姻的本质以及爱与欲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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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約略聽說《愛神》三段中唯王家衛的〈手〉算有可觀之處，還以為是台灣媒體莫名其妙的「華人相捧與有榮焉」心態，但看了電影我不能不同意這種好像很偷懶的看法。不知是 Antonioni 老了、我不耐煩了、還是盜版字幕太爛——或者 d.以上皆是——總之第一段沒多久就看不下去（但仍然夠久到發現義大利文對白竟是配音？！），乾脆跳過。Soderberg 那段的 mise-en-scène 調度頗有趣，同一鏡頭同一空間裡兩個演員在 upstage 和 downstage（可以這樣說）雙軌進行各做各講各的，其實不簡單。心理醫師急不可待拚命偷窺的窗外到底有什麼，完全沒揭曉其實也蠻有意思。但片子短，故事本身又沒什麼情節可言，有點像一篇現代主義的短篇小說。

好吧來說〈手〉。王家衛實在很擅長講這種壓抑、曖昧、迂迴的愛情故事，雖然可能不怎麼有新意，尤其時空背景又是那簡直可稱為他「創作靈魂原鄉」的六○年代香港——或更確切地說，六○年代生活於彼的上海人的香港。鞏俐表現優秀，我以前從不覺得她是多好的演員，可能是王家衛引導有方；先前《2046》她跟梁朝偉翻牌比大小時，手起牌掀那一瞬間她臉上神色之蒼茫便曾令我為之驚訝撼動。我一直認為王是相當「知人善任」的導演，但他為什麼老要用張震我實在不能明白，張可能比較適合拍廣告，算在鏡頭前「有型」的那種（但也是類別很侷限的型，比方片中後來他留鬍子喬裝成熟的造型就怎麼看怎麼不自然），在這片子裡我有種「他為什麼不乾脆演個啞巴算了」的感覺：口白依舊慘不忍聽，尤其跟其他人物的南腔北調對比之下，真是「台灣國語」at its worst。手的主題充分發揮，從飽經風月的年長女客握住青澀裁縫學徒忍不住的勃起，既是啟蒙也是幻滅，既是興奮也是羞辱；到裁縫的手與女客人的身體（乃至心理？）之間的奇妙熟稔，不僅指這對男女主角，也泛指所有這類關係，我終於幡然明白〈紅玫瑰與白玫瑰〉裡張愛玲為什麼會安排煙鸝的偷情對象是個其貌不揚的年輕裁縫；到裁縫夜間獨自趴在工作台上伸進為女客做好但沒能送出的衣服苦苦撫摸的手；到已經殘花敗柳的女主角最後只能再次 offer 給他的手；再到病重的她拚命遮住嘴不讓情不自禁的他親吻以免傳染的手。那是我看過最悲傷的性愛場景了，雖然明知很「傷他悶透」（sentimental 啦），眼淚還是忍不住掉下來。

电影的最后，小裁缝终于浑身颤抖地回到了店里，他生命中最美妙的体验仿佛被人从身体里抽离了出去。

而那对精致而美丽的手，那对爱神与欲望的手，那对小裁缝爱着的手，在他的心底，在长久的岁月更迭里慢慢变换着姿态，仿佛盛开的玉兰，慢慢向上扬起，也终于变成了一种告白的手势，向他所有短暂的快乐与长久的遐想，向他漫无涯际的青春期与白发红颜的苍老，向他孤独感怀的一切一切，沉默地作别。

星期一大早，懵懵懂懂中看完了无字幕版的《爱神》，包括王家卫的段落都只有意大利语配音。丧失了来自字幕的重要信息，只好将自己彻底沉浸于三位大师的镜头下。虽然这个过程是明显的自我强迫，但也因注意力全面集中于画面，从而让我不为其他信息分心，最终凝固于脑海里的只有那些充满情欲和暗示的画面。

90多岁高龄的安翁想拍摄一部“真正的情色电影”，制片人加迪耶夫（Tchal　Gadjieff）则更想通过画面去强化情欲之感。于是他找到意大利著名插图画家洛伦佐.马多蒂(Lorenzo　Mattotti),恰逢马多蒂也在研究“情欲”主题，就挑选了自己的三副作品分别去配合三个大师的影像主题，更伴以卡泰诺.维洛索(Caetano　Veloso)歌颂安东尼奥尼的主题天籁男声，穿插衔接三个独立的故事段落。

照此，本片理应以画面表欲望之意，有无字幕应当关系不大。可偏偏索德伯格的《平衡》与王家卫的《手》严重依赖于对白，在陌生的语境下，丧失字幕的帮助，造成理解的巨大困难。这也怨不得两位大师，制片人向他们命题时，只是将安翁希望拍摄“真正的情色电影”这一想法传达，并未要求他们形式应当如何。

安东尼奥尼老人的片段名为《危险临界线》（The dangerous trend of things)，镜头起始于一个在自家庄园享受天体浴的中年女子，在与丈夫争吵不久后，一道驱车离开庄园。他们于路边湖畔停留，镜头随歌声寻去，对岸岩石上两天体女子正在欢笑洗浴。夫妻前往海边餐厅，应当是来此度假的吧。摄影师彭特柯沃（Marco Pontecorvo）处处精细地按着安东尼奥尼电影传统，仔细地处理着镜头前人与景物、人与建筑的关系。湮没于藤条的小道里、萧瑟的海边、孤独的碉堡前，长臂的摄影机舒服地移动，放大着婚姻危机中主人公那种莫名的期待。丈夫与一骑马年轻女子相遇，眼前的碉堡就是女子住处。初识的两人在小屋内、楼梯间进退调情。不一会，女子上阁楼宽衣等待，男子在碉堡顶徘徊良久后，终上阁楼与之交欢。作为毋庸置疑的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表达情色甚为大胆，众多演员都甘愿无私为其胶片献身。这段激情戏中，安东尼奥尼着力于两人畅快的前戏，恩里卡.安东尼奥尼（Enrica Antonioni）带着呻吟的迷幻配乐点缀于床底之间。夜晚来临，结束一日情的两人告别。第二天清早，妻子驱车独自前往海滩边，与其丈夫有雾水情缘的年轻女子在海边全裸起舞。镜头随之展现同样宽衣起舞的妻子，伴随着波涛与电子唱咏，也依着安翁意志，女子展现自己的完美躯体。在沙滩一偶，两女子最终相逢，面面相觑......

给予安翁这段故事的马多蒂插画是海蓝背景的人体彩色性爱素描，符合安东尼奥尼主要集中于海边的故事和开阔的镜头视野。似乎评论并不太喜欢这个段落，只是觉得应该礼貌地为这个近百岁老人的创作力表示敬佩，而我最喜欢的偏偏是这个段落，这很大程度上以没有字幕有关，对白的稀少使这个段落基本可借助画面叙事。结尾于海滩面面相觑的两女子带出浓郁的神秘感，让我想到同样于海边结束的安翁另一部早期作品《奇遇》，前者充满未知的期待，后者让人于礁石间无限放大孤独。

索德伯格的故事《平衡》（Equilibrio）关于一个被性梦困扰的中年男子。小号随手鼓节奏吹出简单张扬音调，一美丽性感女子洗浴后穿衣，黑场后转为黑白镜头。一男子醒来，在诊所里对心里医生诉说这个困扰他的美丽女子。他絮絮叨叨地讲述，而秃头的心理医生却总是心不在焉，一直用望远镜等待着窗外，索德伯格也一直没给出心理医生的主观镜头，对观众则产生一种揭密式的期待。心理医生很是厉害，一面解答着房间里闭眼休息患者的困惑，一面打开窗子掷出纸飞机，和窗外未知的某人建立了联系。对窗内的房间，他以话语交流；对窗外我们未知的那边，他以肢体动作交流。终于把患者哄入睡眠，心理医生悄悄地跑出门外。开头那性感女子再度裸体出现在男子梦境，在自己家床上醒来后，正要出门的妻子过来和他亲吻告别，原来妻子和那梦中女子一摸一样。窗外，镜头仰拍心理医生掷出的纸飞机......

马多蒂为这段故事的插画是全黑白的铅笔性爱素描，相宜于索德伯格的黑白现实影像和诊所内的叙事小空间。或许从男子对心理医生的诉说中我们更能了解男子的困扰，而导演试图揭示性感与情欲于梦境只是普通之事。这次“心理治疗”最终随妻子现实意想和女子梦中意想的最终完美对位达到平衡，从而治愈疑惑，表达对妻子的情欲感受。

王家卫故事《手》(The hand)的色彩和其他香港艺术片一样的昏暗，镜头前张震对某女子说着话。经过昏黑狭长的楼道，学徒张震上门即将第一次为客人裁衣，坐在外屋的他听着里屋传出急促的性爱喘息声，显得忐忑不安。上海老歌伴随着静物画般的空镜头，将张震引入巩俐的虎穴。要量体裁衣，就得了解女人的身体，巩俐的手侵犯般地在张震私处移动，大提琴奏起，空气中充满窒息。以后每次张震上门，他总在外屋听到里屋里的云雨声声或电话的情意绵绵，无论他裁衣时与巩俐接触得再进，这名媛依旧无视他的存在，肆意的电话调情。名媛日渐老去，与张震神伤地谈心。多年后，张震已是名裁缝，偶然发现居于如今寒舍的巩俐，他继续为她缝制衣服让其去见旧情人。在巩俐与情人于铁床云雨之际，张震携衣离去，在缝纫桌面上用手抚摸丈量着这熟悉的衣料，方寸布匹之间分明是巩俐的身体，没有任何肌肤相亲，却将情欲展现地淋漓尽致。故事的最后，张震终与病榻里的巩俐激情迸发，大提琴伴随着呻吟和啜泣，镜头摇出窒息的空间，屋外，张震与守门老头说着什么......

这段的插画里，马多蒂选择了偏重彩的性爱素描，对比着王家卫那昏暗潮湿的镜头空间。这也是表达最完整的一个段落，在怀旧的上海老歌中，依旧是那些我们早已熟悉的王家卫优雅元素：旗袍、昏黄的街灯、文物般的道具。这个故事或许影响了他当时即将结束的《2046》，《2046》中，在66－67年的新加坡，周慕云邂逅的另一个苏丽珍（巩俐）有一只永远带着黑手套的奇怪的手。

Caetano　Veloso主题曲《安东尼奥尼》歌词

Visione del silenzio
Angolo vuoto
Pagina senza parole
Una lettera scritta sopra un viso
Di pietra e vapoer
Amore
Inutile finestra.